20171006

美人的視線稀薄了空氣般遍在的傷害--代市場大介訪談


「我的演出會搭配背景音樂,播下去放到完就行了,途中不需要額外操作。」

而他本人也未嘗不是一台收音機,轉對頻率,字句便會像家庭汙水那樣溫煦不絕地流淌,讓你產生置身床鋪之上而尿液正在滲漏的錯覺,伴隨著幻肢式的羞恥。面對如此情景,「訪問」只是一隻遲到多時、於事無補的夜壺。所有需要被揭示的圖形都已經擬態成廢料,現在我們要做的,不過是辨識與擦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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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京颱風之大醜女漂流記演出結束後,餐桌對面是兩尊巨大的謝金燕。「我二十五歲左右踏上了許多邊緣青年的必經之路──迷上日本地下文化。我開始想畫橫尾忠則和粟津潔那種感覺的畫,一個人臨摹得很開心,並沒有積極成為一個畫家的念頭。不過當時打工的古著店店長對我影響很深。有次我把剛畫好的裸男裸女圖放在櫥窗展示,公寓管理員被其他住戶抱怨,跑來要求我撤下畫作。我道歉後乖乖照辦,後來店長聽聞這件事卻要我把畫放回去,說:『要放什麼是我們的自由,租下店面的人可是我們啊。』他總是貫徹這個想法,而且說話算話。我從他那裡學到『別鬼扯、要行動』的道理。」

粟津潔設計的海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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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受青林工藝舍漫畫雜誌《AX》訪談時,他提過自費出版的契機。

「一邊在古著店打工一邊畫圖,後來想說差不多該賦予作品實體才自費出版嗎?」

「二十幾歲的時候真的沒什麼見識,以為想出書就一定要『鯉魚躍龍門』,所以不斷買《ILLUSTRATION》投稿(笑)。後來店裡的常客說他擅自把我的圖拿去做minicomi(ミニコミ ,相對於大眾傳播的小眾傳播(mini communication)刊物,與英文的zine有相似之處)的封面,聽他解釋我才知道書這種東西只要有錢就能印,原本還以為要依循什麼法律規定。早點跟我說嘛(笑)。」

於是從一九九○年起,他每年幾乎都會推出一本自費出版作品集,發表各階段創作。目前除了二○一五年出版的拼貼合輯《美妙2》(素敵2)與二○一六年《困擾派》(迷惑派)之外皆已絕版。

收錄於《困擾派》的作品,書中為黑白印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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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與他見面,是在二○一四年年末,東京阿佐谷的喫茶店兼BAR「夜之午睡」。當時Mangasick辦的第一檔海外展覽剛結束,我們唯一接觸過的日本視覺藝術創作者就是駕籠真太郎。不知市場大介會跟前者一樣沉默寡言,還是會有其他方面的溝通困難?

結果來者是一個(至少表面上)非常理性、有條不紊的中年男子。聽到我們的展覽邀約,首先表示他的女兒剛出生,因此兩、三年內無法出遠門,接著提醒我們,他的畫作價格會跟法國統一,無法調降,這點也應納入考量。閒聊過程中漸漸理解到,能夠長久耕耘的人必定會內建跟社會互動的「介面」吧。

市場大介於現場演出吹奏盜版玩具。(c) 陳藝堂

三年多後,他踏上台灣的土地,生命狀態似乎有了一些改變。「以前會蒐集造型古怪的盜版玩偶,但最近開始進入丟東西的階段,看到上次在韓國買的東西會想說買這幹啥啊。然後女兒漸漸大了,會分辨玩偶的真偽,買不夠像本尊的玩偶給她,她會說:『不對!』」去華西街那晚他挑了幾個玩偶,最終還是沒有帶走,也許是因為它們不夠真也不夠假吧。退一步看,一個大叔為了玩偶認真猶豫苦惱的場面著實滑稽,但一想到這是他瘴癘之氣濃厚的創作也無法消化掉的心理掙扎、這掙扎不知會如何反映在接下來的作品上,又會感受到隱約的恐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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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歲喪母的他,總是不斷在描繪女性肖像。

「某天我在超商買東西,碰到一個歪嘴的年輕女性店員,想起小時候隨父親搬到北海道的某個下雪日。一群小孩在操場堆了個小雪山,穿滑雪板從上頭溜下來玩。結果有個兔唇少女站上小山頂,大家停下動作望著她。她一滑下來,有個少年便用戲謔的語氣對她說了幾句話。她掩面,垂頭喪氣地回家。

超商店員讓我想起那少女,激發憤怒、懷念、悲哀、戀慕混合的異常興奮感,也讓我想起死去的母親、當年沒哭的自己,挫折、真理、謊言、愛、糞、夢、蛆,各種事物纏繞成的混沌。為了替這混沌找到出口,轉化成作品,我創造了一個叫美杖Ezumi(Mizue Ezumi)的角色,對著她宣洩上述一切。


Ezumi是一個美女,但她的左眼呈現壓扁、潰爛狀態,平常以紗布覆蓋,外人看不見,但實際上是腐爛的狀態。在此,我畫的是一個普遍的『人』。人不管打扮得再怎麼美麗,剝開皮就是內臟,腸子裡的糞便每天都依序朝肛門移動。人會溫柔地鼓勵他人、幫人打氣,同時也會在腦海中侵犯少女、拿菜刀捅死丈夫。人非得懷抱著善惡兩面才能活下去──而我要是不透過繪畫表現出這個事實,便無法善罷干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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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知道是不是年紀的關係,這幾年出國比較不會有什麼驚奇和衝擊了。尤其在這邊有人可以幫忙口譯,出國的真實感變得更稀薄。去歐洲有時得待到一個月,大多數時候語言不通的孤獨感真的很強烈,食物也不怎麼對盤(笑)。」

「戴這頂帽子(註:漁夫帽)會不會很奇怪?我不想被當成怪人。」

「腦袋有點混亂,不知道台灣人到底是正經的比較多,還是表演結束後碰到的那種狂人比較多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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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慣用的「BADA」有兩層意義。一,對達達(DADA)的致敬。儘管他並不喜歡達達主義陣營完成的作品,但還是肯定其破壞、尋求解放的精神。二,BADA實為他姓的最後一個音節與名的第一個音節,ichiBA DAisuke,它說明任何事物的內部皆有間隙(あいだ);也許也提出一個聲明,事物內在的同質性本來就是不存在的,凡存在的都是一種調和、折衷的狀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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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發現市場大介的了。也許是大量挖掘日本另類漫畫家與畫家的過程中,自然而然透過東京中野TACO ché看到他的作品?可以確定的是,我大概只看了二十張圖便徹底被擊倒,理性全無出場品頭論足的機會。

如果說逆柱IMIRI追憶的是「客觀世界在童稚之眼前的意義超載與癱瘓」,那麼市場大介描繪的便是醇熟且開始潰爛的主觀精神世界;他口中的「自然景觀」,美與醜的普遍共存。純然的美是悖離現實的樣板,純然的醜食之無味,唯有任兩者在同一方畫面上叫陣、交合、愛憎,夯出的地基才能暫時性地為觀畫者撐起心之迷宮,分攤那永恆的重擔。

大屠殺,飛蚊症實體化或異星植物般的自動書寫圖案,複眼,裂嘴。各種渾沌陰慘的團塊諧擬日常生活或地獄百景,不變不動的是冷酷自若的女性肖像。反恐怖漫畫的配置;恐怖漫畫中的驚恐表情揭示秩序的毀壞與修復的可能,但市場大介宇宙中的無抵抗與淡漠不提供任何形式的救贖,只引導我們入定。好不起來了,但或許也死不了──美人的視線稀薄了空氣般遍在的傷害。於是最後一根稻草永遠不會落下。


參考資料:
《自家中毒OVERDUB》(青林工藝舍)
《AX》vol. 101 「市場大介特輯」(青林工藝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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